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孙。
这个答案,干巴巴的,像一块扔在故纸堆里的骨头。但你只要稍微吹开上面的历史尘埃,用点想象力去盘一盘,就会发现这根骨头后面,连着的是一整条浩浩荡荡、又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血脉长河。
二十代人。这是个什么概念?
你想想看,从春秋末年那个颠沛流离、四处游说,却处处碰壁的孔圣人,到东汉末年那个群雄并起、礼崩乐坏,坐在即将倾覆的帝国大厦里高谈阔论的名士孔融,中间隔了将近七百年。七百年啊,足够一个王朝从兴盛走到腐朽,再被另一个王朝取而代之,循环往复好几次了。而孔家的这个血脉,就像一条看不见的基因链条,硬生生地扛过了秦的焚书坑儒,熬过了汉初的黄老之学,终于在汉武帝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之后,迎来了家族荣耀的顶峰。
所以,孔融从一出生,他的名字前面就有一个巨大得吓人的前缀——“圣人之后”。
这四个字,是光环,更是枷锁。
我们每个人小时候,可能都背过那篇妇孺皆知的课文——孔融让梨。四岁的孩子,知道把大的梨子让给哥哥和弟弟,理由是“我小儿,法当取小者”。多懂事,多符合儒家的礼仪规范!这个故事,简直就是为“圣人之后”这个身份量身定做的完美公关案例。它像一张金色的名片,递给了整个大汉朝,告诉所有人:看,我们老孔家的基因就是这么牛,生出来的孩子天生就懂“礼”。
但你有没有觉得,这事儿……有点太“标准答案”了?一个四岁的孩子,真的能有如此缜密的逻辑和高尚的情操吗?我总忍不住恶意揣测,这会不会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家庭教育“摆拍”?或者,是小小的孔融,以他超凡的早慧,早早地就洞悉了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——扮演好一个“孔家人”应该有的样子,能为他带来巨大的红利。
因为孔融的人生,从让梨开始,就一直在“扮演”和“真实”之间反复横跳。
他确实是那个时代最顶尖的“网红”,一个文化界的超级大V。他的门庭若市,高朋满座,大家以能和他坐而论道为荣。他才华横溢,出口成章,骂起人来更是引经据典,能把人损得体无完肤还让对方觉得挺有文化。这就是那个时代所谓的名士风流。他们看不起那些舞刀弄枪的武夫,鄙视那些钻营权术的政客,他们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姿态,维护着读书人最后的体面和尊严。
孔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,甚至可以说是最锋芒毕露的一个。
他继承了祖宗的智慧,却没有继承祖宗的温良恭俭让。孔子是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,是抱着一颗救世之心,想要去修补那个世界的秩序。而孔融呢?他更像一个冷眼旁观的批评家,一个用最刻薄的语言,去嘲讽那个崩坏世界的“愤青”。他活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帝国末日,但他似乎并不急于去扶大厦之将倾,反而更热衷于在宴会上展示自己的才情,用一个又一个段子和警句,奠定自己文化领袖的地位。
这种性格,在太平盛世,或许能为他赢得“天下第一才子”的美名。但在乱世,尤其是在一个绝对的强权人物面前,这就是催命符。
这个人,就是曹操。
曹操和孔融的对决,简直是中国历史上最精彩的“两种人格”的碰撞。一个是实用主义的枭雄,信奉“唯才是举”,不管你出身如何,只要有本事我就用你,但前提是——你得听我的。另一个是血统高贵的士族领袖,满脑子都是汉室正统、先贤礼法,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曹操这种“赘阉遗丑”(宦官之后)。
孔融对曹操的Diss(嘲讽),是全方位、无死角的。曹操禁酒,他说这不合礼法,祭祀都得用酒,你这不是断了国家的根本吗?曹操的儿子曹丕私自娶了袁绍的儿媳妇甄氏,他写信给曹操,说“武王伐纣,以妲己赐周公”,用一个编造的典故,阴阳怪气地讽刺曹操父子。
他以为自己是谁?他是孔子的后代,是舆论的旗帜,是道德的化身。他以为曹操再怎么霸道,也不敢动他这块“神主牌”。
他太天真了。
曹操是谁?是一个连皇帝都敢挟持的人。他需要人才,但他更需要绝对的服从。孔融的才华,在他的政治版图里,不但不是加分项,反而是一个极不稳定的炸弹。孔融的存在,本身就是对曹操权威的一种挑战。留着他,就像在自己的朝堂上养了一个每天变着法儿骂自己的祖宗。
最终,曹操的屠刀还是落下了。他给孔融罗织的罪名,条条都精准地戳向了儒家学说的命门。其中最狠的一条,就是说孔融曾发表过“父之于子,当有何亲?论其本意,实为情欲发耳。子之于母,亦复奚为?譬如寄物瓶中,出则离矣”的言论。
这话什么意思?就是说,父亲对儿子没什么恩情,不过是情欲发作的产物;儿子对母亲也没什么可留恋的,就像东西寄存在瓶子里,倒出来就两清了。
这话是不是孔融说的,已经成了千古悬案。但曹操把它公之于众,效果是毁灭性的。一个天天把“仁义礼智信”挂在嘴边的孔圣人后代,居然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、悖逆人伦的话?这一下,孔融的道德金身被彻底击碎了。他被钉在了“不孝”的耻辱柱上,而“孝”,恰恰是儒家伦理的基石。
用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,来毁灭你。曹操这一招,太毒了。
所以你看,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孙,这个身份到底给了他什么?给了他年少成名的资本,给了他恃才傲物的底气,也给了他一个可以被政敌利用、并最终将他送上断头台的靶子。那条流淌了七百年的血脉,在他这里,非但没能成为护身符,反而成了最沉重的墓志铭。
他一生都在维护孔家的荣耀,维护士人的风骨,可他最终的结局,却是以一种最“不儒家”的方式被终结。这本身就是历史最大的讽刺。那颗曾经让出去的梨,在七百年后的腥风血雨中,最终没能为他换来一颗可以安放的头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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