峨日朵雪峰之侧的意象?我想,那是一种混杂着孤绝与神圣的诡异共生体,是蛮荒之力对文明肌理毫不留情的碾压与嘲弄。而身处其中的情感,说白了,就是被这股力量彻底碾碎后,从废墟里重新拾掇起来的,一种混杂着敬畏、渺小,甚至带着点被净化后快感的复杂情绪。
它不是那种温情脉脉、适合出现在明信片上的“雪山风景”。绝不是。
你第一次看见它,尤其是在一个晴到不像话、天空蓝得发黑的日子里,你不会觉得美。真的。你的第一反应是恐惧。那是一种被巨大、沉默且充满敌意的物体凝视的恐惧。峨日朵的山体,尤其是那几条标志性的山脊,像被神用一把生锈的巨斧随意劈砍出来的,裸露着大片大片黑灰色的岩石,嶙ü峋,狰狞。雪,不是温柔地覆盖,而是被狂风以一种极其暴力的方式,“糊”在了岩壁的迎风面,像是猛兽脸上凝固的白色血迹。那线条,不是流畅,而是切割。它用最锋利的刃,切割着天空,切割着云,也切割着你那点可怜的、来自城市的优越感和安全感。
站在它面前,呼吸都会变得小心翼翼。不是因为高反,高反是生理上的,而这种“小心”,是心理上的。你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。你脚下的每一块碎石,都可能在这里躺了上万年,它们见过冰川的进退,听过宇宙洪荒时的风吼。而你呢?一个百十年寿命都算奢侈的碳基生物,穿着鲜艳的冲锋衣,喘着粗气,像个不合时宜的小丑。这种感觉,糟透了,却又……妙不可言。
然后是冰川。
哦,那条冰川。它绝非你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纯净无瑕的白色河流。峨日朵侧旁的冰川,更像一头在泥泞中沉睡了千年的巨兽。它的颜色是灰白、淡蓝和脏兮兮的褐黄色交织在一起的。巨大的冰裂隙,像巨兽身上丑陋的伤疤,深不见底,泛着幽幽的蓝光,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睛。你甚至能听到它的呼吸——那是冰层深处,因重力与温度变化而发出的“嘎吱”声,沉闷,压抑,像是骨骼在错位。这声音让你明白,它不是死的,它是活的,只是活得极其缓慢,缓慢到以你的生命尺度根本无法理解。这就是蛮荒之力最直接的体现。它不跟你讲道理,不与你交流,它只是存在,以一种绝对的、不容置喙的姿态,缓慢地、坚定地,向下移动,碾碎它面前的一切。
在这种沉默的暴力面前,任何人类的情感都显得矫情。你的焦虑、你的野心、你的爱恨情仇,在这里,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。空气稀薄,让你的思绪也变得异常透明和简单。你会不自觉地放空,不是刻意冥想的那种,而是被环境强制清空了内存。那一刻,你感受到的,就是渺小。但这种渺小,并不带来屈辱,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。既然如此渺小,那还有什么可执着的?还有什么放不下的?你的自我,被这座大山轻易地剥离,扔进了风里。
当然,它也有“温柔”的时刻。
比如日出或日落时分,那著名的“日照金山”。但即便是这种“温柔”,也带着一股决绝的、史诗般的气质。当第一缕或最后一缕阳光,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,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峦,精准地投射在峨日朵的峰顶。那瞬间,整个世界都是灰蓝色的,唯有那一个点,燃烧起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、璀璨夺目的金色。那不是温暖的橙黄,而是一种带着金属质感的、凛冽的金色。它只持续几分钟,甚至几十秒,然后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,迅速熄灭。
这是一种神圣的时刻。你看着那光,会有一种跪拜的冲动。不是拜某个具体的神,而是拜这光,这山,这存在本身。这种美,因为其短暂和不可捉摸,而显得愈发珍贵,也愈发让人感到忧伤。它像一个启示,告诉你宇宙间所有绚烂的东西,本质上都是瞬息。你抓不住,也留不下。你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那一刻,作为一个见证者,怀着满心的敬畏,看着它发生,然后消失。
所以,峨日朵雪峰之侧的意象与情感,从来都不是单一的。它是一场残酷的对话。山用它的孤绝、蛮荒和沉默向你发问,而你,只能用你被彻底掏空后的渺小感和油然而生的敬畏心来作答。你来的时候,或许满身尘嚣,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——征服、猎奇、打卡。但你走的时候,什么都带不走。你不可能征服它,它甚至都懒得看你一眼。
你只是路过,侥幸窥见了它在亿万年时光中的一个哈欠。而这个哈欠的余威,却足以在你心里,掀起一场终生难平的,关于存在与虚无的巨大海啸。你带不走它的一粒沙,它却拿走了你的一部分魂魄,留在了那片黑色的岩石和永恒的冰雪之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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