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到雾,我脑子里总会先蹦出几个画面。小时候住的地方,一到秋冬就起大雾。那种雾不是现在城市里薄薄的一层,是伸手不见五指的,浓得像牛奶。走在路上,十米开外的人就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,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,特别不真实。那时候觉得雾挺讨厌的,上学看不清路,衣服也总是潮乎乎的。
长大后读了点古诗,才发现这玩意儿在古人眼里,完全是另一个东西。它不是天气现象,它是一种情绪,一种意境。
最先想到的,肯定是那句“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”。这是杜牧的《山行》。很多人记住的是枫叶,但其实这句诗的背景里,藏着雾。整首诗是“远上寒山石径斜,白云生处有人家”。那个“白云生处”,说白了就是山里的雾气。你想想那个画面:诗人开车(那时候是马车)走到山里,看到山腰上云雾缭绕的地方,隐约有几户人家。这本身就很有仙气。然后他停下来,看到了被霜打过的枫叶。为什么枫叶那么红,那么显眼?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,山、树、远处的房子,都被淡淡的雾气笼罩着,颜色都变灰了。只有这片枫林,红得像一团火,一下子就从整个灰蒙蒙的背景里跳了出来。所以,这里的雾,其实是个绝佳的背景板,它弱化了其他所有东西,就是为了让你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片红叶上。没有雾,这首诗的视觉冲击力要弱一半。
但是,雾也不总是这么诗情画意。它更多的时候,是带着一种迷茫和忧愁的。
秦观的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里那句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”,是我觉得写愁绪写得最绝的句子之一。你把这八个字拆开看,每一个字都透着不确定感。“雾失楼台”,大雾起来了,平时能看见的楼台,现在看不见了,它“失”了。这个“失”字用得太好了,不是“雾锁楼台”或者“雾罩楼台”,那些词太实了,就是个客观描述。而“失”是一个主观感受,是我弄丢了那个楼台,是我失去了方向感。紧接着“月迷津渡”,月光照下来,本来应该能看清渡口在哪,结果因为有雾,月光也变得朦胧,渡口也“迷”了,找不到了。
整个画面就是失落和迷惘。秦观当时被贬到郴州,心里本来就苦闷,前途未卜。他抬头一看,雾茫茫一片,什么都看不清,这不就是他当时人生的真实写照吗?想看的看不见,想去的去不了,完全被困住了。这里的雾,就不是什么仙气了,它是一种压抑,一种象征着人生困境的东西。你不需要知道任何背景,光读这八个字,那种找不到方向的无力感就扑面而来。
说到这种迷茫感,还有一个人的诗必须提,就是苏轼。他那首《题西林壁》,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,虽然没直接写“雾”,但写的那个意境,就是身在云雾缭绕的大山里。你被雾包围着,你看不到山的全貌,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局部的,片面的。这句诗后来被我们用来形容被事物表象迷惑,看不清本质。这其实就是雾的一个核心特点:它遮蔽真相,让你产生怀疑。你看出去的东西,是真的吗?雾散了之后,它还长这样吗?这种不确定性,本身就很有哲学味道。
雾还能制造一种疏离感。现代诗人里,戴望舒的《雨巷》虽然写的是雨,但整个诗的氛围是雾蒙蒙的。那个“丁香一样的姑娘”,“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”。她从你面前飘过,你看得见,但你抓不住。她和你之间,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。这就是雾给人的感觉。它不让你离得太近,你和世界之间永远有一个模糊的距离。城市里的雾天尤其如此,高楼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,霓虹灯的光晕被放大得模糊不清,人和人之间擦肩而过,看不清对方的脸。这种感觉挺现代的,是一种都市里的孤独感。
其实,古人写雾,很少会长篇大论地去描摹雾本身长什么样。他们更厉害的地方在于,把雾当成一个“滤镜”。
想写仙境,就让雾和山、和松树、和道观结合在一起,一下子就出尘了,比如王维的诗里就经常有这种感觉,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”。为什么不见人但闻声?很可能就是有雾,声音能穿过来,但视线被挡住了。
想写忧愁,就把雾和江水、和孤舟、和残月放在一起。孟浩然的“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”,如果在这画面里加一层薄雾,那种孤寂感会立刻加倍。所有东西都变得不真切,只有自己的孤独是真实的。
想写战争的残酷,雾也是个好东西。杜甫写“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,千村万落生荆杞。纵有健妇把锄犁,禾生陇亩无东西”。你想想那个画面,战后的田野,荒无人烟,清晨的雾气笼罩着断壁残垣和长满荆棘的土地,那种死寂和凄凉,雾气是最好的渲染。它让一切都显得冰冷、潮湿,没有一丝生气。
所以你看,雾本身是没有感情的。它就是水蒸气。但是当它和具体的事物、具体的心情结合在一起时,就有了无穷的魔力。它能放大喜悦,也能加深悲伤。它能让你看到平时看不到的焦点,也能让你对看到的一切产生怀疑。
现在再遇到大雾天,我偶尔会停下来看看。看看远处的路灯在雾里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光团,看看高楼的尖顶消失在乳白色的雾气里。然后脑子里就会自动播放那些诗句。“雾失楼台”啊,还是“白云生处有人家”呢?这得看心情。这可能就是读诗的一个好处,它让你在看待一个很平常的自然现象时,多了一个维度,一个可以和古人跨越时空交流的频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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