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杏 诗句

秋天又到了，楼下的银杏开始黄了。

这树有点怪。别的树叶子都是慢慢变黄，一片一片掉。它不是。它要么不黄，要黄就“哗”一下，一整棵树都变成金黄色，像是有人按了个开关。然后风一吹，叶子也不是一片片掉，是一簇簇，像下雨一样。地上很快就铺满了厚厚一层，踩上去软软的。

很多人喜欢银杏，多半是因为这个颜色。就是那种很正的、明亮的黄，在秋天灰蒙蒙的天空下，显得特别扎眼。手机随便一拍，都不用加滤镜。

但光是好看，还不足以让那么多古人给它写诗。古人写诗是很讲究的，一草一木，背后都得有点说法。银杏这东西，说法就多了。

首先，它活得久。动不动就是几百上千年。你看那些古寺庙里，总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，据说还是唐朝哪个和尚亲手种的。这种生命力，古人看了会觉得很敬畏。一棵树见证了几个朝代的兴衰，人的一辈子在它面前，就是一眨眼的事。所以诗里写到银杏，经常会带上“古”、“老”这些字眼，有一种时间沉淀下来的厚重感。

比如杜甫，他在成都草堂附近的大慈寺里看到一棵银杏，就写：“古柯疏钟，怪石乱泉。” 这句诗里没有一个字说银杏长什么样，但感觉就出来了。“古柯”就是指古老的树干，“疏钟”是说稀疏的树枝间传来寺庙的钟声。你闭上眼就能想象那个画面：一棵苍劲的老树，叶子可能已经落得差不多了，光秃秃的树枝很有力量感，远处寺庙的钟声悠悠传来。这种意境，就不是年轻的、热闹的树能给的。

而且，银杏的叶子形状很特别，是个扇形。古人觉得它像鸭子的脚蹼，所以给它取了个俗名，叫“鸭脚”。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土，但很形象。欧阳修就写过：“鸭脚生江南，名实未相浮。” 意思是说，这叫“鸭脚”的树长在江南，名字和实际长相很贴切，不夸张。你看，大文豪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实在。

说到银杏诗，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人是李清照。她的那首《瑞鹧鸪·双银杏》写得太有个人色彩了。

“风韵雍容未甚都，尊前甘橘可为奴。”
开头就把银杏的格调定得很高。说它的风采气质很高雅，但又不是那种艳俗的美。跟它比起来，那些甜美的橘子只能给它当仆人。李清照这个人，本身就很傲气，她看上的东西，自然也不能俗。

“谁怜流落江湖上，玉骨冰肌未肯枯。”
这句就开始代入她自己的身世了。南渡之后，她生活很苦，四处漂泊。她觉得银杏也像她一样，虽然流落江湖，但那份“玉骨冰肌”的清高还在，不肯就这么枯萎。她是在写树，也是在写自己。

“谁教并蒂连枝摘，醉后明皇倚太真。”
这句用典了。她说谁把这两颗并蒂的银杏果摘了下来，就像当年喝醉了的唐明皇靠着杨贵妃一样。这个比喻很有画面感，也很香艳。把银-杏-果比作皇帝和贵妃，这个想象力很厉害。

“怪得夜来清露湿，一枝秾艳对秋分。”
最后一句，她说难怪夜里的露水都那么清凉湿润，原来是这么一枝秾艳的金色，正对着秋分时节。

整首词，从银杏的气质，写到自己的身世，再联想到历史典故，最后回到眼前的景色。一层一层，情绪很饱满。看完之后，你再去看银杏，会觉得它不只是一棵黄色的树，它身上好像有了人的情感和骨气。

但是，把银杏写得最大气磅礴的，我觉得是郭沫若。他有一首叫《银杏》的白话诗，写于抗战时期。

他直接把银杏比作“东方的圣者”、“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”。这个定位就完全不一样了。他写的不是文人雅士窗前的那棵小树，而是站在历史长河里的一个巨人。

诗里有一段是这么写的：
“把你栽在这里的，据说是一位皇妃。
在你身上，也好像寄托着她自己的命运。
你的Grafted-Arm如今已是Graft-mother了，
但你的本身，据说还是个雄性的植物。
我把你这雄性的伟力，歌诵，赞扬！
希你长寿，长寿，永久地长寿！
让你在旧世界的崩坏之上，
看到一个新世界的再生！”

这段话很有意思。他提到了这棵树的传说，一个皇妃种下的。然后点出这棵树本身是雄性的，他赞扬这种“雄性的伟力”。这在当时那个环境下，是有特殊含义的。国家正在危难之中，需要的就是这种顽强的、雄性的生命力。他希望这棵树能活得久一点，看到旧世界的灭亡和新世界的诞生。

你看，同样是银杏，在李清照笔下是孤高、坚贞的个人写照；在郭沫若笔下，就成了整个民族精神的象征。一个是婉约，一个是豪放。这也说明，景物本身是客观的，但人看到它，会把自己当下的心情和想法投射进去。你看什么，什么就是什么。

其实我们现在看银杏，跟古人已经不太一样了。我们有手机，可以拍照发朋友圈。我们会说“绝美”、“治愈”，然后配上几张精心修过的图。这没什么不好，记录美好嘛。

但有时候，我站在一棵巨大的老银杏树下，看着满地金黄的叶子，会刻意把手机收起来。我就站一会儿，不去想拍照的角度，不去想用什么文案。

我会想，几百年前，是不是也有个人站在这里，看着同样的景色。他可能刚考完科举，意气风发；也可能刚跟朋友喝完酒，有点伤感。他抬头看到这棵树，心里有了点感触，回去就写了两句诗。

那些诗句就像时间的密码。我们今天读懂了，就好像跟几百年前的那个人对上了话。他当时的心情，通过这棵树，这几行字，传递到了现在。

这种感觉，比单纯拍张照片要奇妙得多。

所以，下次你看到一地银杏叶的时候，可以试着这么做：
先别急着拍照。
找个地方站住了，或者坐下。
就看着它，看叶子怎么落下来，听风吹过树梢的声音。
然后，你可以试着在心里念一句关于银杏的诗。
可以是“揉破黄金万点轻”，感受那种金黄色的脆弱和美丽。
也可以是“古柯疏钟”，想象一下古寺的宁静和时间的流逝。
就一句，不用多。

你会发现，眼前的这片黄色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。它不再只是一片好看的风景，它背后连接着很多故事和情感。你看到的，就不再只是一棵树了。

这大概就是文字的意义。它给了一棵树更深的生命。明年它还会再黄一次，但因为这些诗句，每一次的黄，都有了不同的味道。